（文/徵音）我看过的第一部侯孝贤作品是《悲情城市》，接着一发不可收拾，把能找到的他的电影都看了一遍。犹记得当年能找到的《风柜来的人》是闽南话版，没有字幕，最终没有看成，也许现在早有字幕了罢，竟然也没有来得及去看。侯孝贤的作品中，我最喜欢的是《恋恋风尘》，其次是《海上花》。我并不是什么影迷，看过的电影很少。因此，如果我说我最喜欢的电影导演是侯孝贤，有识之士大可视若不见。

　　非影迷对电影是宽容的。电影这种艺术形式的创作成本远高于文学、音乐和绘画，且本身就是一种具有强烈商业目的的大众艺术，因此，如果一部电影以煽情和卖关子来吸引观众，似乎大可不必受到口诛笔伐，这不过是它的原罪而已。当然了，如果一部电影砸出许多银子却不知所云，作者还自以为其高深莫测可以挑战艺术之巅，那就当真不可忍了。才华本已难觅，况时世又注定沉心艺术太难，国产电影的确不容易出精品，倒是台湾和香港的电影总是能给予我们惊喜。
 

　　表达观影感受之前，不得不提的花絮是这样的：雨天的星期三，工作日的上午，一个女人打着一把伞，拿着一本书，牵着一个小男孩，到影院柜台表示要买《刺客聂隐娘》的票。售票员讲，刷某某银行的卡可以五折优惠，我说有，但一翻钱包，才想起刚好早上那张卡被孩子爸爸拿走了。售票员大约在等我提出下午再来，并没有出票，但我一看时间，只有十来分钟就要开始放映了，就买了全价。付完账后，她才说：“随便坐，这一场只有你们两人。”
 

　　于是乎，我们娘俩在售票员、爆米花销售员、保安、检票员和清洁工一干人等的讶异注视中，走进了阙无一人的放映厅。我们选了最好最中间的位置，还趁熄灯之前拍了照片。儿子颇不放心地问我：“妈妈，这电影好不好看?”我安慰他说：“我肯定会觉得好看的，但有可能你觉得不好看。如果无聊，你可以出去玩一会儿，不要下楼就好。”
 

　　结果，电影开场时，强烈的日本画风吸引了喜欢《火影忍者》且“自学”日语的儿子，他指着聂隐娘师徒说：“刺客好像忍者哎!”黑白画风转为彩色之后，台词咬文嚼字，配了字幕也颇不易小孩子明白，我怕他不耐烦，反正整个大厅只有我们娘俩，我便向他解释：“‘汝’就是你的意思，‘崩’就是皇帝去世的意思……”“好啦好啦，我都知道!”我笑起来。我带他来看电影，当然不是为了熏陶艺术，只因不放心单独留他一人在家。
 

　　《聂隐娘》的主线很简单，背景略复杂。大唐王朝在八面来朝的盛事光环之下，明了处处埋伏着被藩国背叛或者联合反攻的危机。和亲是简便可行的外交手段，皇帝女儿多，远远近近，那么多小国，只要有了风吹草动，就可以让一位公主带着一大批随从以及丰盛陪嫁，去穿针引线缝补外交裂痕，暂时平息刀光剑影、血流成河的权力角逐。公主们远嫁异乡，孤孑如失群之鹤。窈娘的姨妈在弹琴时讲了一只鹤的故事，独鹤抑郁不舞，它的主人“以镜照之”，“鹤舞，至天明，竟绝。”
 

　　大国与小国之间，是剑拔弩张的战事阴云。小国的内部，有几股势力正在的殊死搏斗。而男人与女人之间，爱恨情仇依然不消停。窈娘就生长在这样阴影与暗甬层叠纷沓的环境中。电影没有交代她的师父有什么经历，但她却是住在道观里的公主，心肠歹毒。也许可以理解为，她起初不愿意沦为权力世界的牺牲品，曾做过反抗，最终以决绝方式逃离了红尘，又以无比怨怼愤恨之情看待人世。窈娘比她的命运更可悲，连公主都不是，眼睁睁看着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六郎，仅仅因为一场政客与政客之间的欢宴，就被迫迎娶了他国的公主。她的身份已经尴尬，她的不甘又几乎招来杀身之祸。万般无奈，家人只好接受道观公主的营救，让窈娘跟她走。
 

　　也许这是一个关于政治的故事，但是，我却觉得这是一个关于善念的故事。张爱玲说，恋爱比革命更真实。套用这个句式，我想说，人心比政治更真实。开车行驶在不熟悉的高速公路上，没有安装导航仪，又没有智能手机的那些年，选择出口时是紧张刺激的，一不小心就选错了路口，一拐弯就不能回头，明知错了，依然得轰足油门保持高速将错就错，兜好久好久才能回到正途。窈娘的人生，大约就像这种情形。来不及多余思考，已在途中，拔剑与否只能容于一念之间，而一念之间就是一条命，一家人，亦是她要继续的一段长路，哪一端都许久难以回头。
 

　　有一天，窈娘发现自己要杀的人是一位慈爱的父亲，她最终不忍下手，覆命师父：“小孩很可爱。”道观公主大为不满，教导道：“下次如遇此等情况，先断其爱，再杀之!”接着抛出电影的主线——由于窈娘剑术长进却“道心未成”，她命窈娘杀死自己的表哥。我惊叹于侯孝贤一以贯之的叙事风格，这是一部武侠传奇啊，他竟然依旧坚持了拍出浓郁细腻的人间烟火气息。更妙的是，这部充满生活气息看似缓慢低缓的电影，却又漫不经心草蛇灰线地埋着许多伏笔，悬念一扣紧接一扣，不被故意突出，你若不专心，就无法享受推理的乐趣。
 

　　道姑公主命令窈娘刺杀六郎，窈娘回到家中泪流满面，我一直在猜：六郎是谁?是姨妈的儿子?要等好久才明白，六郎竟然是魏博的主公。在魏博的皇家花园中，黑衣刺客窈娘与金面具刺客几次擦肩，后来金面具刺客主动出击，失手，面具被窈娘削破。电影的结尾我们才知道，金面具刺客竟是道姑公主，而窈娘明明在当时已经直面师父对自己的杀心，依然在做了决定之后赶去长跪覆命，虽然她没有完成使命。不难推测道姑公主会愤而杀死窈娘，但窈娘的剑术早已超过师父，却又是值得令人回味之处。
 

　　除了完美融合平实与悬疑，《聂隐娘》还有一个耀眼的优点是画面唯美动人，每一帧都可以作为摄影范本，颇有东瀛古都之风。也许这是侯孝贤喜欢的一种风格吧!古朴、平实、静水流深，这就是《刺客聂隐娘》。电影临近结束时，清洁大姐几次掀开入口处的门帘，让荧幕的颜色失协。大约以为我们已经不耐烦，她想提前打扫清洁。
 

　　行文至此我忽然有一种想法，静，是一种山涧溪流淌过千山万岭，任柔软洁净之躯被粗粝砂石和枯枝败叶抵挡、牵绊、消耗，最终一路辗转迂回消瘦一大圈寻到深潭，与之相汇的状态。儿时家山，我见过许多这样的碧蓝深潭，静美剔透不可言说，从此长存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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