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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松石Linden)正如许多朋友所料,我特别喜欢《刺客聂隐娘》这部片子。我很感谢有这么多人了解并懂我。就像很多唐诗里的场景呈现在眼前,仿佛窥见李白杜甫岑参高适曾生活过的时代,如梦似幻。客散青云天,山空碧水流。谢亭离别后,风景每生愁。每一帧画面都是一首唐诗,青绿山水、江上雾霭、浩渺烟波、故人送别。走出影院之后,我约略回忆了一下我所理解的影片主旨,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是两个词——寂寞和不忍。
看之前很多朋友和我说在影院睡着,其实已有心理准备,侯导的戏我看得不多,《恋恋风尘》、《悲情城市》、《戏梦人生》,都分了三次才看完,中途也不是没有困过,但还是觉得那些远景和长镜头余韵悠长,在心中久久萦绕不去。我也不是喜欢硬拗造型拗逼格的人,但是这一次,这部片子还是深深地戳中我心,也没有辜负我此前长久的期待。影片的布景道具和人物的神态步法都让人觉得舒服到想和他们一起在这个唐朝的大梦里沉沉睡去,但我又舍不得睡着,因为恰到好处的摆拍感和生涩的文言文台词又在提醒着我,这是一部电影,仅仅107分钟的电影,毕竟看一眼少一眼。
聂隐娘的故事,原载于唐人裴铏的《传奇》。侯导上初中时偶然看到,当即惊艳,从此便存了有一天能够将它拍出来的想法。故事不过一千多字,唐传奇简短奇崛,气韵胜于情节,是吉光片羽,没有起承转合高潮结局。不像后来的明清志怪小说,写着写着就流于文人意淫的俗套,一个个狐妖鬼怪都为爱而生为爱而死,唯独情不知所起偏偏钟于找不到任何优点的穷酸书生。
这部电影的气韵是符合唐传奇的精神的,其实可以不谈专属于晚唐的气韵,仕女的造型,流云与飞鸟,帘幕下的光影和缓缓的风动,侯导的电影向来少背景音乐,整部下来只听得几声鸟鸣,几个琴音。充斥在心头的,只剩下“寂寞”二字无比分明。
和老聂谈起寂寞,他说没错,太寂寞了,他看片的时候前排只有寥寥几人。的确,即便对观影者而言,看这部如此安静的电影也有些寂寞需要忍受,起码我连喝杯酸奶都不好意思发出声响。这不是一部武侠片,因为几乎没有套路招式,也没有威亚钢丝,聂隐娘总是安静地栖于树上、抑或房梁,出手稳准狠,常常一秒之内已经解决战斗,杀人于无形;这也不是一部爱情片,关于张震扮演的田季安与窈七(聂隐娘)的旧情仅仅在那个荣登催眠排行榜榜首的纱幔窥探段落有所提及,当时田季安拥瑚姬在怀,缓缓追忆少年少女的往事。聂隐娘与妻夫木聪扮演的磨镜少年甚至连对话也没有。这也不是一部历史片,字幕寥寥几句,带过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的大时代的一切错综复杂。这当然也不是一部商业片,没有属于商业片的节奏,甚至淡到极致,没有情节。侯导十年沉寂,坦言自己背对观众,颠覆了一切既定的期待视野,他岂能不寂寞?
影片中的人物——聂隐娘、嘉诚公主、嘉信公主、田元氏、甚至田季安,无一人不是寂寞的。聂隐娘从小被道姑嘉信公主带走收徒,剑术初成复被送还,父母都已疏远,表哥业也另娶他人。而聂隐娘的故事跳脱桎梏的地方在于,她被训练成一把匕首,而她并不甘心成为一把匕首。她起初谨遵师父教诲,奉行杀一人以救万人的理念,接连手刃多位大僚,而她也会因为看到所要杀之人对幼子的疼爱,以一点不忍之心放弃执行她的任务,师父指她剑术已成,道心未坚,而她终究坚持了自己的选择未杀表兄田季安,未必出于旧情,更多是由大局而做的考量。这“天下”二字不着痕迹,却比大张旗鼓的《英雄》中的无名讲得更清楚。作为一位唐传奇中有名的女性杀手,这也算是一种自我意识的觉醒。
“青鸾舞镜”的故事由嘉诚公主抚琴讲述。“罽宾国王买得一鸾,欲其鸣,不可致,饰金繁,飨珍馐,对之愈戚,三年不鸣。夫人曰:‘尝闻鸾见类则鸣,何不悬镜照之?’王从其言,鸾睹影悲鸣,冲霄一奋而绝。”这个难觅同类的孤独的故事成为贯穿全片的主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那只青鸾,如同嘉诚公主,从遥远的朝廷嫁来魏博,终老于此,也埋葬于此。此处最感动我的地方是古琴的演奏,不知是否同期收音,每个手形对应的每个音都正确。琴右侧还有一盘葡萄,正是唐朝流行的水果。
道姑嘉信公主的孤独来源于执着,她以“杀一人以止杀”为她恪守的道。最令我震撼的一个镜头是她独自立于悬崖之上,雾起,漫上山峰,隐娘徐徐走上峰来,下跪请辞,缓缓离去,至此时,大雾已笼罩全峰,天地之间一片茫茫,唯余她孑然一身。镜头一气呵成,得天时得地利,堪称经典。田元氏也是杀手精精儿,若不是周韵脖子上的一点痣,我大概也无法猜出。她背负太多责任,指使师父空空儿作法诅咒瑚姬的原因,也是女人的私心和家族的大业两厢缠杂无法分明。她与田季安的貌合神离,和田季安对她不动声色的警告,都衬出她其实也是那只寂寞的青鸾。
其实很喜欢看田季安与幼子的玩乐,与瑚姬的温存。最喜欢的情节是他坐在榻上击鼓,后来又走下榻来与瑚姬共舞。这是一点私心,我喜欢张震,就想多看看他开心的表情。其实很多看不懂的声音反而是因为想得太多,侯导不过移情换景,想用最真实的光影来讲述一个最简单的故事,一个孤独的女杀手,最终无法杀掉她心爱的人。每个人行走于这个世界,偶然与人帮扶一段路,可能是父母,可能是师长,可能是有缘偶遇为她疗伤的磨镜少年,最终仍是一人上路,看似同类的人也并非同类,哪怕如青鸾一般甘为镜中知己而死。每个人都是世间一座孤独岛屿,永远悬浮。
至于许多人眼里的造作与矫情,也许只是一种不同的呈现方式,选择直接讲述“青鸾舞镜”的故事,直接说出“一个人,没有同类”的台词,比起使用一些情节让观众自己体悟到的方式,会显得有一点“隔”,但是这种“隔”,又透着一种“能领悟多少就多少”的不那么认真说教的心态,就像侯导常用的远景和长镜头,也许一个旁观者说书人就是他对自己的定位。
影片的结尾,隐娘牵马与磨镜少年同赴新罗,目及之处是蔼蔼远山、雾迷津渡、秋水长天。波平风软望不到,故人久立烟苍茫。(作为一个影评圈永远的外行之人,勉强理解如此,专业人士尽可付之一哂。)